墓地曾為許多人的童年布下陰影,那些被大人們津津樂道的鬼魂,據說會在太陽落山后出來興風作浪,太陽升起前隱沒。那清代的文學家蒲松齡更是以盡想像之能事,惟妙惟肖、入木三分地寫下了人死后變成鬼魂的形形色色。對于大多數人,那些兀立荒郊野嶺的墳頭,抑或是打點成蔭的陵園,皆為鬼魂出沒的陰間冥府,與陽界無緣。
生死無界
走進巴黎拉雪茲神父墓地的時候,我第一次被死亡的美麗所震撼。此時秋天已經進駐墓園,泛黃的樹葉旋轉著,落在密密層層雕塑的肩膀上,再輕輕滑向石棺,陽光灑下,色彩斑駁,嫵媚地把一座座墓室照耀得如詩如畫,這藝術化了的墓園便接近了《圣經》中描繪的天國。
我在墓廊間穿行,與一位位長眠的藝術大師擦肩而過。地下大師的精神體溫,溫暖著冰冷的石碑,墓園變得溫馨而寧靜。追逐嬉戲的孩子,凝神閱讀的老人以及公開示愛的戀人,讓我感嘆,這是一個逝者與生者和諧共處的地方,生與死沒有特殊的界限。對于信奉天主教的法國人,死亡被稱為“在主內的睡眠”,享受著“天國的永恒”。而那些在世時沒有愛德的人,死前將接受上帝的審判被罰入地獄,與“魔鬼共舞”。每個虔誠的信徒都堅信,自己會在天使的指引下榮入天國,因為他們生前是在盟約愛上帝的基礎上,去平等地愛了身邊的每一個人!
拉雪茲曾是法國外省的神父,后被路易十四招進宮做“太陽王”的靈修導師。當時拉雪茲墓地并非墓地,而是巴黎耶穌會的宅地,拉雪茲當時就住在這里。后來宅地改成了墓地,并以德高望重的拉雪茲神父命名。眼前的墓地看上去更像是座城市,每條路都有路牌號碼和名稱,“棕櫚大街”或者“圣彼得路”這樣的名字源自宗教人物和語匯,使冷漠的墓地拉近了亡者與生者的距離。摩肩接踵的大理石雕塑,護衛(wèi)著每一個長眠地下的靈魂,其虔誠和纏綿的神態(tài),賦予了墓園神圣和崇高。我在想,藝術至上的巴黎人,不但用人體雕塑修飾巷尾街頭,讓人領略巴黎的氣質,他們還把雕塑搬進了墓園與死者相伴。走進這樣藝術化的墓園,才稱得上是真正走進了巴黎的生活。每個石棺前都有一座雕像壓陣,許多出自名家之手。一對手臂環(huán)繞相擁而立的男女雕像,守護著一對矢志不渝、死后還愿相守的夫妻。無論偉人還是百姓,其墓志銘大多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,不做任何雕飾,一如生命本身。我在北京香山一帶的墓地,見過許多石碑,上面滿是亡者光輝的一生,還不忘把立碑者的無盡相思包含了進去。但在拉雪茲,棺冢不是耀示過去的輝煌,也不近似懷念,而是巴黎人生活一次平淡的遷移。從市區(qū)遷移到邊緣,原本就是人間生活的繼續(xù)嘛!因此在我眼中,拉雪茲墓地的石碑,是裝飾,更是一種生活態(tài)度。
音樂家肖邦和畫家莫奈的石棺,已被鮮花層層覆蓋。這些不同國度的不同人群獻上的花,那亮麗的色澤居然全是莫奈的色塊——一種燦爛的、蓬勃的生命本質。拉雪茲接納了這么多法國和歐洲文學藝術的偉大靈魂,真是巴黎的福分。秋枝闊葉簇擁著墓廊間的一尊“大頭”像,蓬亂的長發(fā)和略帶憤怒的目光,一眼認出就是巴爾扎克。一句簡潔的銘文鐫刻在他半身雕像的臺座上:這里長眠著巴爾扎克和與他一起合葬的兩個女人。作家的全部精神細節(jié)已浸入這一行沒有標點的文字中,這樣的銘文給了我無限的想像空間。一位常在這里散步的老人解釋:一個是巴爾扎克終生愛戀的女人,他等了這女人21年,因為她有丈夫。丈夫死后,女人與他結婚,婚后一年,巴爾扎克離世,另一女人,是他這位妻子與前夫所生的女兒。成百上千的大師在拉雪茲安睡,封閉的石棺恪守著多少人間的秘密啊。再來看看普魯斯特,其墓碑被他全部大寫的名字占滿,甚至沒有生卒年月的空隙,而他的個人精神,連同他著名的《追憶似水流年》,卻都在這金色刻成的他的名字中回復。這景象讓我體悟到,拉雪茲冰冷的石碑原本是動情的。
歐洲的墓園一般緊貼城市,僅用柵欄與喧囂的城市象征性地隔開。在法國南部圣城露德,其公共墓地就在城市腹地,死者與生者毫無疆界。墓園的鮮花和雕塑守護安息者,也裝飾著城市的風景。拉雪茲墓地在巴黎20區(qū),這種創(chuàng)意很顯然,給亡者一個美麗的生存空間,以免他們過于孤苦,或過于熱鬧,也為活著的人詮釋健康的生死觀。是啊,讓亡者永遠貼近他們曾經熟悉的街巷,那里有給了他們無數靈感和哲思的草地和咖啡屋,讓他們能繼續(xù)觸摸都市跳動的脈搏,靜靜守望城市的變遷。
魔鬼與天使
要解析歐洲人對死亡的理解與我們迥異的主要原因,不能不涉及他們的宗教信仰。歐洲文明發(fā)展的脈絡,都與宗教有關。其建筑、繪畫、音樂和文學創(chuàng)作,人的行為方式,乃至每個人的名字,都要到宗教那里追根溯源。基督徒把死看作與耶穌基督同甘共苦的方式。我旁觀過比利時一個天主教徒的葬禮彌撒,其間“哈里路亞”的大合唱,使喪事成為名副其實充滿希望和喜悅的慶祝,死亡是“平安與光明之所”。葬禮上人們統(tǒng)一著黑色正裝。在歐洲,每個家庭成員的衣柜里,都預備了行葬禮的行頭,他們并不認為這不吉利。我在法國外省的農民家中看到,許多人早就花重金打好棺材,并把它正大光明地擺放在一間屋子里。一個7旬老太還特意帶我參觀已經買好的墓地,“這就是我最后的家”她說:“5年或10年后,在家里找不到我,我一定是在這兒。”
歐洲許多著名的大教堂里就有棺槨。一些頗有名望和對教會有過杰出貢獻的人士,才能安享堂內,因為他們是被認為“靈魂潔凈能夠進入天國的人”。世界最大的天主教堂——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殿,就是在宗徒彼得墓地上直接修筑的。布魯塞爾的拉肯圣母大教堂,則是比利時歷任國王和王室成員的最后安息地。教堂不光可以聆聽神的旨意,還能重溫圣賢的思想。巴黎的先賢祠,于1885年舉行過雨果的葬禮后,正式從教堂改成了安葬偉人的處所。倡導“自由、平等、博愛”的盧梭的遺骸也在這兒,他的棺木很美,正面雕了一扇門,門微啟,伸出一只手,遞出一枝花來。這是我見到的最浪漫的棺木,寓意深刻極了:盧梭把如花兒般燦爛而芬芳的人文精神奉獻給了法國和世界,死后亦然。常人看來,教堂本身作為墓園,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,因為那是頌贊上主榮耀的圣地。但在歐洲各地這樣的教堂里,參觀者和進堂行圣事者眾。威尼斯的圣馬可教堂和德國科隆大教堂都有墓冢,旅游旺季的參觀隊伍要排幾公里長,進入者還要嚴加篩選,著西裝短褲或迷你裙者,皆拒之堂外。歐洲所有天主教堂四周的外檐上雕滿了面目可憎的小魔鬼,意思是,在堂外的人全是魔鬼,只有進入圣殿,才能凈化靈魂,成為“天使”。這雖然是天主教會號召人們皈依宗教的一種形式,但從中也可窺見歐洲人對死亡的理解,即,死去的人并變不成鬼,活著的、但無愛心也不行善舉的人才是真正的鬼。
感恩如愛
在法國南部內物爾的一座教堂,圣壇前擺放著19世紀露德圣女伯爾納德的遺體,供來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敬拜瞻仰。伯爾納德曾18次親聆圣母的教誨,并為拯救窮苦百姓和有罪的人而盡其終身,死后被封為圣女。黑色的修女裝,襯托著一張?zhí)焓拱愕拿嫒,讓人驚嘆死亡的美麗和圣潔。盧森堡城南的那片墓地,呈現著一派英氣和剛烈,2萬名為解放盧森堡而獻身的美國將士在這里長眠。白色大理石墓碑從泥土里直接拔起,顯示出男人的宏偉和力量。這樣的墓園是一種銘記,更是一種精神的坦誠。這讓我聯想到現在在伊拉克作戰(zhàn)的美國士兵,他們中陣亡者的墓志銘該怎樣書寫呢?我想沒有人愿意去讀一個“英雄”的悲劇。拉雪茲墓地的那面印滿被槍殺勇士血印的“巴黎公社墻”,更是正義的見證,斷壁殘垣在繁盛鮮花的包圍中,構成了一種神圣肅穆的境界。這是世間一切愛好和平的人,為拉雪茲墓園注入的新的人文內涵。
還有一座沒有棺木的“墓園”,在巴黎市區(qū)的“阿爾瑪橋”上,緊鄰塞納河,與埃菲爾鐵塔隔水眺望。一支長燃不息的蠟燭在風中搖曳,卡片和鮮花,堆疊出崇高和圣潔的氛圍。這里是戴安娜王妃遭遇車禍的地方。為了懷念這位曇花一現的英格蘭玫瑰,世界各地來巴黎的游人,自發(fā)地用各自的母語,把對王妃“心靈的傾訴”,密密麻麻地刻在了橋頭的廊柱間。“你的微笑在我心中”,“Lady D,我們永遠愛你”,“阿爾瑪橋,不是美的終點,而是永恒”,讓人感嘆這位曾被密特朗譽為“世上最優(yōu)雅的女人”的生命的脆弱。這些歪歪斜斜、擁擠在石柱間的悼詞,樸素而凝練,超過了任何一段銘文。于是用王妃生命祭奠起的這座特殊的“墓園”,成了濃縮“愛”的圣所。
歐洲人還為寵物開辟了專門的墓地,最著名的是巴黎的阿斯尼艾爾墓地。墓園設計風格與人的墓地相仿,不同的是,這些小貓小狗的石碑銘文卻是空前的煽情和豐富。寵物墓地彌漫著比人的墓園更細膩纏綿的情感,這是我不曾想到的。
在先賢祠,我無數次與置放在偉人石棺上的銅棕櫚對視,發(fā)現偉人們從冰涼的地下撐起的竟是人類和平與愛的旗幟!我還查閱過,在拉丁語系的語言中,僅“墓地”就有不少于10種的表述,那是因為墓地能給人一種美好的啟示:感恩和愛。這樣的人生觀,讓我思考了很久……
摘自《環(huán)球》雜志











